前殿的霍光塑像是全庙最大的一座神像?
举世闻名的上海城隍庙素有“一庙二城隍”之称,并且“前殿为霍,后殿为秦”,后殿供奉的是明初受封为上海城隍神的秦裕伯,前殿供奉的就是我们将要谈论的主角霍光。如果您留心观察,前殿的霍光塑像是全庙最大的一座神像,并且神主牌位上赫然写着:金山神主汉博陆侯霍光大将军。
上海城隍庙霍光神像
霍光是西汉著名政治家,主要活动区域在长安,他为什么会成为上海地区的保护神?为什么会被称为“金山神主”?金山地区有哪些霍光庙?解决这些问题,要从霍光讲起、要从金山、要从海盐讲起讲起。
一、霍光捍海的传说
霍光,字子孟,霍去病异母弟,汉武帝的托孤大臣,昭宣中兴的主要功臣。虽因擅权死后被族灭,但后来亦被汉宣帝列为麒麟阁功臣第一。历代祭祀霍光的地方有不少,早在西汉就有官方兴建的墓庙,《汉书》记载,霍光殁后“起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作为霍光生前活动有关的地方,山西临汾、陕西鄠县、河北蠡县都出现过霍光庙,但是其崇祀动机与本文讨论上海地区“霍光信仰”绝不相同:沪浙沿海居民所崇祀的霍光,最初是作为捍海神出现的。
霍光像
霍光作为“捍海神”的形象是怎样的?在上海地区现存最早的地方志绍熙《云间志》中,记载了民间崇祀霍光的起源传说:《吴国备史》云:“大将军霍光,自汉室既衰,旧庙亦毁。一日吴王皓染疾甚,忽于宫庭附黄门小竖曰:‘国主封界,华亭谷极东南,有金山咸塘,风激重潮,海水为害,非人力能防。金山北,古之海盐县,一旦陷没为湖,无大神力护也。臣汉之功臣霍光也,臣部党有力,可立庙于咸塘,臣当统部属以镇之。’遂立庙,岁以祀之。”(绍熙《云间志》卷中,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抄本。)
此段大意是,三国吴主孙皓病重,梦到霍光附身侍从告知,金山咸塘风潮为害,民不聊生,我霍光是汉代有功之臣,有治理海患的能力,奉我为神,庙以祀之,就可让你孙皓病愈,保一方平安,随后孙皓病愈,遂立庙崇祀霍光。关于霍光捍海的传说,是宋元以降士人民众的集体认知,在《云间志》之前、之后都能找到霍光捍海相同叙事结构的起源传说。《云间志》成书于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在此之前有建炎元年(1127年)鲁詹所撰《显忠庙记》,在此之后有淳祐五年(1245年)赵孟坚所撰《金山顺济庙英烈钱侯碑文》,宋理宗时代(1224年-1264年)鲁应龙所撰《闲窗括异志》,宋末杭州知府潜说友主修的《咸淳临安志》等都有相关记载。
二、金山是上海霍光信仰发源地
上海城隍庙香火兴盛
今天的上海城隍庙是在宋代金山神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而宋代上海镇的金山神庙就是捍海神霍光的道场,它又被称为“霍光行祠”,那上海地区最早的霍光庙在哪里?答案就在今金山区境内,因此捍海神霍光又被称为“金山神主”,它是上海地区原生的民间信仰。绍熙《云间志》中明确提到了霍光捍海之处:“金山忠烈昭应庙。在海中金山,去县九十里。”这与起源传说中提到的“华亭谷极东南”、“金山咸塘”、“金山北”嘉兴民间神话传说,“古之海盐县”等相互映证,说明了最早的霍光庙在今金山三岛附近。目前学者多认为最早的霍光庙是在今大金山岛上。比如《上海宗教志》指出:“吴元兴至天纪年间(265-280年),孙皓在大金山岛建金山忠烈昭应庙(金山神庙)。”翻检史料,笔者断定最早之霍光庙在今小金山岛。金山,古称钊山,原与陆地相连。大约魏晋以降,风潮为害,海岸线不断后退,到南宋后期金山完全沦海,形成金山三岛。也就是说至晚在南宋后期,就开始有“大、小金山”之分,这也体现在宋代的一些文献记载中,它们都将最早的霍光庙指向宋代秀州华亭县的“小金山”。鲁詹在《显忠庙记》中记载孙皓夜梦霍光后“翌日疾瘳,立庙小金山”。赵孟坚在《金山顺济庙英烈钱侯碑文》则记载了霍光自言“臣汉旧辅,今当为神,驻小金山”。杭州霍光庙又称为显忠庙,在长生老人桥西(今岳王公园内),元代江浙乡进士叶森撰有《显忠庙记》刻于桥下,庙记记载有“秀州华亭县小金山汉霍光祠”。翻检清人徐松所辑《宋会要辑稿》,则有“秀州华亭县小金山祠”。以上四则史料,年代不一,出处各异,但都明确将金山祖庙指向“小金山”。
铁笛道人杨维桢
元代以来的文献描述中,常常“大、小金山”并称,并且地望与今日相同。在金山留下众多史迹的元代著名文学家杨维桢在《不碍云山楼记》中记载:“淞之南又有所谓大金、小金,出没云海之中。”杨维桢还曾前往小金山游玩,“余曩游海上之小金山,泊舟赤松溪上。”并且把这段旅行经历写进了自传中,称其“东抵海登小金山”。与杨维桢过往甚密的张雨、贝琼、陶宗仪也留下了“大小金山翠欲流”、“两金嵯峨而并峙兮”、“碧海双金远送青”等诗句。
三、霍光的神格化
从以上论述可知,霍光大约在三国孙吴时成为沪浙沿海的捍海神,最早的霍光庙在今小金山岛。古代民间信仰多由“梦”而发端,宋元士人民众的集体认知就仅仅是一个神话传说?答案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幸运的是,现存的史料和相关研究,为我们圆梦提供了可能。通过对孙皓梦境的解析,笔者突然发现了一个或许千百年来被人忽略的事实:孙皓的梦不是一个简单的神话传说,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和严密的逻辑链条,是历史事实的客观反映。这一历史进程是:秦代以来金山沿海地区的海盐生产——西汉霍光与《盐铁论》——三国孙皓时金山沿海地区的逐步沦海——地方民众的祈求护佑——捍海神霍光的出现,链条中每一环都有坚实的史料及研究做注解,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才能形成霍光的捍海传说,才能造就沪浙沿海的霍光信仰。我们探讨霍光神格化为捍海神的经过中,就不得不提到两个关键词,一是海盐,一是金山,“海盐”是“霍光”与“金山”之间的逻辑链接,“金山”是霍光作为捍海神信仰的发源地。海盐既是古代重要的一种生活物资,又是一个县城的名字,这座县城就因其“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一般认为,海盐县是秦嬴政二十五年或二十六年(前222或221年)设置的,最早的海盐县城就设在今金山区境内。据我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考证,“秦置海盐县于今金山县境,是为上海境内设立县治之始。”换句话说,上海地区最早出现的一个县城,也即上海地区最早的城市文明出现在今金山区境内。秦代置海盐县则意味着在先秦时代,金山沿海就已经有盐业生产,并且生产规模颇大。汉代海盐县设有盐官治理盐政,三国时吴海盐司设司盐校尉。唐开元元年(713)置盐课,贞元年间设粜盐官。五代后汉乾祐年间在今金山境内设立的“浦东盐场”,这也是今天大家熟知“浦东”二字的由来。宋代盐场官为盐监和催煎官。元代金山境内有浦东、横浦两盐场,明清以降至民国皆有大规模的盐业生产。据朱炎初主编的《金山县志》记载,金山沿海的盐业生产“因大面积养殖对虾,1983年底盐业全部停产。”也就是说,从先秦以来到1983年,金山沿海地区一直是我国古代重要的海盐生产基地,盐业生产前后延续了2000多年。
《吴郡康城地域图》反映出金山沿海的盐业生产
而提到盐业生产,就不得不提到西汉著名的《盐铁论》。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丞相、御史与贤良、文学开展了一次关于民间疾苦的大讨论,《盐铁论》就是桓宽所整理的会议记录。一般认为会议主要是御史大夫桑弘羊和郡国举荐的贤良文学之间两派观点的争论,前者支持盐铁官营,后者支持民间私营,而霍光就是支持贤良文学的一派力量。正是因为霍光站在盐民的立场,从而受到金山沿海盐民的崇祀。这一观点得到了一些民间学者的支持。现代嘉兴籍著名画家吴藕汀,在1960年初曾拜访过当时金山县城所在地朱泾镇的霍光庙,他认为当地信仰霍光的原因是因为霍光“反对盐铁专营而废之,故而盐民德而奉以为神”。吴藕汀提示了霍光与《盐铁论》的关系,但还不能必然导致霍光的神格化,这里还需叠加另一个因素,即另一个关键词“金山”,也就是离不开霍光作为捍海神传说发生的地理背景,具体而言就是金山沿海魏晋以来沧海桑田的地理巨变。从自然地理上来说,魏晋以来金山沿海一直被波涛侵蚀,逐步沦海。复旦大学张修桂先生研究指出:“公元四世纪以来,金山卫及其附近一带海岸线受杭州湾东南潮流的强烈冲刷不断后退。”可见《云间志》中提到孙皓时期金山沿海的“风激重潮,海水为害,非人力能防”,正是历史事实的表述。我们再梳理一下:秦代以来金山沿海就是重要的盐业生产基地,到了魏晋时代,金山沿海受到海侵开始沦海,金山沿海居民可能也采取了一些防灾减灾的措施。到了三国孙皓时,已发展到“非人力能防”的地步,金山沿海大片盐田的渐次被淹,不仅给国家带来重大的经济损失,而且给沿海居民造成生命危险。此时百姓需要得到神明的保佑,来对抗海潮,于是通过孙皓的梦境,找到了汉代支持盐民利益的霍光,于是奉之为神,祈求保护,民间崇祀,并形成口头传说流传后世,完成了霍光从人到神的神格化。
四、金山地区的霍光庙
历代霍光庙分布图(福建福安县系信仰飞地,未在图中标出)
笔者辑得作为历代霍光庙18处,并绘成《历代霍光庙分布图》。以今日行政区域而言,省级层面上,上海市最多有9处,其次为浙江省有7处,江苏省、福建省各1处。上海地区的霍光庙分布在今金山区、松江区、闵行区、黄浦区、虹口区。作为霍光信仰的发源地,金山地区更是历代霍光庙分布最集中的地区,至少有5座,分布在今小金山岛、亭林镇、金山卫镇、朱泾镇、枫泾镇等地,山阳镇的龙神庙也有霍光配祀。小金山岛上的霍光庙是最早发源地,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刻石文》记载为“金山庙”。该庙肇建于三国孙皓时,五代时钱镠崇建灵宫,宋代时官方曾对霍光四次加封,至南宋末年随着逐步沦海前殿的霍光塑像是全庙最大的一座神像?,因祭祀不便,或各祀其家,或迁往他处。明代顾清所纂的《松江府志》准确地反映了这种变化:“金山忠烈照应庙,在海中金山,……今庙远祀废,而土人各祀其家,号为金山神主。”亭林镇的霍光庙,自宋代就有。南宋诗人张元干有《次韵唐彦猷所题顾野王祠与霍子孟庙对》诗云:“兰若黄门像,相望博陆居。”按顾野王曾为黄门侍郎,霍光被封为博陆侯,诗中指出霍光庙与顾野王祠是相对而处的。顾野王祠亦称为顾亭林庵,南宋许尚《华亭百咏•东庵异迹》诗序云:“在顾亭林庵中,有忠烈公像。”对此,元末明初陶宗仪进一步指出:“顾亭林庵中有忠烈公祠。
”按《明一统志》卷九称顾野王祠在宝云寺东,则亭林镇的霍光庙当在宝云寺东附近。金山卫镇的金山庙,据《正德金山卫志》称为“忠烈昭应庙”,“在小官街,庙有英烈钱侯配祀。初在海中金山上,三国时吴尝建盐塘北,并废。”特别是小注云:“金山上石炉至今犹存,海人相传是忠烈庙中物。”民间相传宋时即已在今金山卫镇。霍光庙沦海后,由于祭祀不便,当地民众便将金山神主迁往附近较为繁华的小官镇,因此才可能保有金山祖庙里的“石炉”,此炉则是金山祖庙的最好物证。清代后期此庙已废,光绪《金山县志》卷七记载“一在卫城筱管街,今废”。朱泾镇的霍光庙,称为“金山庙”,始建何时暂无考,地望在凤翔里惠民桥东。清代曾两度改为他用,先是“康熙丁卯,改为问香庵”,再是改为金山义学,雍正七年文铎“捐俸置义学于朱泾镇之问香庵”,这一变迁被记录在地方志中,乾隆《金山县志》中《朱泾镇图》在惠民桥东标有“金山义学”,光绪《金山县志》中《朱泾镇图》在惠民桥东则标有“金山庙”。可见清代虽曾改为他用,后来仍恢复为金山庙。解放后此庙仍存,但已破落不堪。1960年初,嘉兴籍画家吴藕汀拜访金山县城时就到过此庙,他写道:这庙很狭窄,塑像一如习见的城隍神,白面长须,并无特征。破旧的匾额,仍悬挂了不少。庙里灰尘蛛网,到处皆是。烛台上也无蜡泪的痕迹,可见烧香点烛,久已无人。说其枯庙,倒也未必,毕竟还占着闹市的一角。
画家给我们勾勒庙貌破落的同时,也提醒读者注意该庙所处的闹市一角,可以想见霍光庙曾经的兴盛。枫泾镇有“金山古庙”嘉兴民间神话传说,始建何时暂无考,其地望“在镇北高阳坊,祀汉博陆侯霍光。今为乡农社庙”(《重辑枫泾小志》卷二),对此沈蓉城《枫溪竹枝词》歌咏到:“梅雨频连时雨催,家家具饭发黄梅。种秧了毕酬神急,作社金山庙里来。”并自注云:“农人种秧曰‘发黄梅。’金山古庙,在镇东”,可见清代枫泾镇的金山庙曾兼为他用,亦显衰微之势。另据《民俗上海•金山卷》记载,山阳镇金山嘴天后宫东侧有“龙神庙”,配祀有霍光。此庙“前大殿早已毁,抗日战争期间,后大殿有神台1座,供奉风龙神位。两侧满排长生禄位,上面写明明清两代修塘有功的官员姓名及职衔,其中一个最大的神主,写有‘汉大将军博陆侯霍光’字样。抗日战争期间,神庙被毁。”
五、余论
明初大张旗鼓将“金山神庙”改建为城隍庙时,为什么不把显要的位置让给新受封的城隍神秦裕伯,而让霍光保有原来的前殿呢?这是缘于古代庙宇的某种定例吗?笔者找到一则史料,或可参考。今浙江平湖乍浦镇,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在长木桥西建有“霍王庙”崇祀金山神主霍光,十多年后霍王庙的前殿让给了妈祖:乾隆十九年(1754年)“商人杨裕和等修辑,迁祀霍侯于后殿,以前殿祀天后。”(《平湖县志》卷九)商人杨裕和来自福建,妈祖信仰是诞生于福建的本土信仰,因此在杨裕和心中,妈祖应该是要比霍光更为重要,或可说明前殿更为重要。
宋金山神庙即今上海城隍庙图:《上海府县旧志·上海县卷·嘉庆上海县志》
对于宋代上海镇的金山神庙前殿的霍光塑像是全庙最大的一座神像?,祝鹏在《上海沿革地理》一书中指出“因为南宋时上海已代青龙镇为对外贸易港口,所以对于这样一位能镇海潮的霍光神,有崇祀的必要”。或许正是因为金山神主霍光本是上海地区最早的保护神,五代以来屡屡显应,受到累世奉祀,以致明初改建为城隍庙时,仍未能轻易更替,故而形成“前霍后秦”的祭祀格局,并延续下来,至今未变。通过本文的初步梳理,让我们进一步感受到霍光信仰之重要,体察到民众信仰之伟力。作为上海霍光信仰的发源地,金山沿海沧海桑田的历史巨变,给当地人民带来了严重的挑战,但是他们没有退缩,在对抗海潮的同时嘉兴民间神话传说,坚守了2000多年的海盐生产。他们不仅将霍光塑造成金山神主,而且将霍光为民御患、为国分忧的精神加以弘扬,最终培育出上海本土的民间信仰,塑造出上海地区自己的保护神。